在一朵荷花里遇见你
在到这里之前,我一直在想像,被奉为天下第一美女的西施,她的塑像会是什么样呢?
她应该像敦煌壁画里的飞天一样吧,身姿婀娜、美目顾盼、飘然如飞;或者像吴道子画中的女神,发髻高妙、金冠璀璨、衣饰富丽、形容雍贵;亦或像紫竹林的白衣大士,素衣翠柳、清白相称、眉目慈悲、形容含笑,能同时给予众生太阳的温暖和月亮的清凉。她应该综合着有所有美的元素吧!
可是,当我到达诸暨的西子祠,穿过熙熙攘攘的善男信女,在香烟缭绕中走进西施殿的一刹那,我的遐想全然消散,迎面看到的西施塑像全在我的臆想之外。顶上既没有花钿珠翠,也没有繁复的发髻,所有的头发只在头顶拢成一个独髻,单看这个发髻你甚至会以为这是一尊古代男士的塑像,那么端严而利落。再看衣着,黄裙在下,蓝衣在上,枣红披风战袍般披落在肩,只看这衣着,你也许会认为这是位儒将,清雅中透着飒爽英气。再看姿态,她坐于一块大石之上,双脚垂地,一手置于身前腿上,一手撑在大石上,肩挺颈直,神态庄穆,自肩而下似有一片磐石般的稳固之气抓在大地,自肩而上则有凌云之气冲入云霄,完全一派浩然气象。在这尊塑像上只有两处明显的女性标志,一处是指甲上的蔻丹红:点点嫣然,似是诉说这位传奇女子所历经的尘世悲欢;另一处是耳朵上的两个耳饰:明晃闪耀,说不尽一个女人成神成圣的光环。
诸暨西子祠(图片来源于网络)
看到这样的塑像,我钦敬地不能赞一词。万幸,她没有中了我有限的想象,也没有流于世俗的口味,否则传奇的意韵就会大打折扣。西施的塑像就应该是这样的,因为,世人所膜拜的并不是她冠绝天下的红粉皮囊,而是她浩然洒落、英明澄澈、超越庸常的灵魂。
当我继续向上端详,看到塑像顶上悬挂的“荷花神女”四个大字时,我顿然觉得众生的眼睛是雪亮的,因为:“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,她有穿透岁月篇章的瞳孔”, 西施的一生就应该用荷花来诠释。
如荷一样道出低处!
荷花处污淖沟渠之中,既没有温室的舒适,也没有园圃的畅亮,也比不上山野的清新,可是荷花的根就深埋在那里,在世间污秽沉淀的地方,静静地修养生命。"高高山顶立,深深海底行",道自低处出。
河水清兮可以浣我纱,河水浊兮可以濯我足。对于苎萝村的西施而言,卖薪浣纱就是生活,辛苦踏实就是日子,花开花落就是四季。吴越间的政治较量,暗暗涌动的战争风云,并不太平的世道人心,都被苎萝村桃源般的宁静粉饰的一派祥和,虽然也道听途说一些凶险诡诈的事情,但也只是听听罢了,那样的世界与一介村姑实在是相去甚远。直到有一天,朝堂中一位官员跟她的父母说,她被朝廷选中。她的出身低微与她承担的历史使命形成极大的反差,但是,时势选她出来正是万事万物循道而行的结果,她低微的出身正是她完成使命的坚实根基。
正如荷花被淤泥养育,山野的滋养让西施更贴近生命的本真,拥有更鲜活的生命之力。
如荷一样信念坚定!
一粒出土的千年古莲籽,经过培养,竟然生根发芽开花结实,这就是种子的信念:我的生命是莲花,那么,即便历尽千劫、沧海桑田,它都不会改变,依然还是。
西施被朝廷选中,这几乎是整个苎萝村的荣耀,她既欣喜又惧怕,欣喜的是她要走进一个全新的世界,惧怕的是她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,但是,她有一个信念:我是一个浣纱女,上有天覆,下有地载,任它水清水浊,我自安然洗濯。就这样,她走出了苎萝村,走向了人生的悲欢离合,走入了宫廷的尔虞我诈,走进了政治的血雨腥风,走过了历史的荣辱变幻,走到了尘世凶险阴暗的最深处,走通了一个女人成圣成神的关隘,走上了由无数次超越铸就的历史高台!
佛说世间有八苦:生、老、病、死、爱别离、求不得、怨憎会、五蕴盛。每一种苦都是“劫”,所谓“劫”既是一种困境、苦难,同时也是生命超越的挑战和契机,战胜这个挑战,抓住这个契机,生命就会发生一次质的飞跃。那么,以何渡苦?以何超越?爱可以吗?爱已经是人类之间相互治愈的最佳良药了,但是,“强弩之末,势不能穿鲁缟”,爱不能担此重任。因为,非佛渡人,人人自渡,来自外界的爱还不足以抵达灵魂的最内核,就像蛋要从内部啄破一样,生命质的改变需要来自灵魂内部的力量。这种力量就是信念之力。因为,“信为道源功德母”,“母”就是种子,就像千年莲实,即便被碳化千年、硬如苍石,但它依然拥有保持生命特质的能力,这种保持力就是信念之力。
“浣纱女”比不上王宫后妃的荣耀,也没有时势大局赋予的传奇,她只是生命本真的状态。但是,自从一别苎萝后,此去经年,多少风霜雪雨,多少凶险艰难,多少悲欢血泪,都被她内心深处那个本真而浩然的“浣纱女”所治愈,就像诸葛孔明牢记“臣本布衣”一样,西施葆有一个“浣纱女”本真的能量,这让她走的每一步,都踏实的落在大地上,让她的生命之树深深的植根在最现实的土壤中,培植出最顽强的生命气象。
如荷一样含垢能忍!
有人问智门禅师:“莲花出水前如何”?禅师说:“莲花”。又问:“出水后如何”,答曰“荷叶”。这则公案对人的启发是多层面的,其中就包含有破除对于表相的分别,抵达事物本质的意蕴,这是禅师的境界和智慧。但是,对于常人而言,莲花出水前我们看不到莲花,看到的是浊水烂泥以及平常无奇的叶子,只有它出水后我们才看到他“清水出芙蓉,天然去雕饰”的美。所以,莲花处于淤泥之下的隐忍,让它出淤泥后有一种含垢的光辉和化秽的芬芳,它的隐忍和超越将分化的矛盾复归于统一,就像是从道而生的万物,最终打破边界和局限回归于道的一体中,故而,莲花在中国的文化中象征着道和神圣。
吴王勾践也是能忍的典范。将一颗苦胆悬于出入之门,进来出去尝一口,以表一雪前耻的决心,这是一个君王、一个男人可以昭之天下的励志方式,这种忍辱的方式光明且堂皇。可是西施的“忍”就不一样:嫁给夫差,跟他建立最亲密的关系,然后迷惑他,离间他们君臣,扰乱他的朝纲,刺探他的情报,一面与他恩爱有加,一面又与他仇恨百结,不但性命朝不保夕,而且良知难逃煎迫,吴国朝野多少人骂他红颜祸水,就连越国也误解这个为国敢死的女人,蓄谋等她完成任务后伺机将她处死。但是,她不能辩白,不能澄清,不能洗冤,不能将她的大义昭告天下,因为她执行的是秘密任务,目的是将战争成本降到最低,以区区小我换万千甲士性命,赢天下苍生安宁。但是,广场上的芸芸观众有几个人能看明白舍生取义者的高尚,她唯一能做的就是:含垢忍辱,吞下所有的苦衷,让历史来证实她的价值。就像是一个蚌,默默的用自己的血泪打磨、滋养自己肉中的那颗石,让它成为最耀眼的明珠;更像未出淤泥的莲花,在污秽中保持光明清洁的本性。《金刚经》云:“知一切法无我,得成于忍”,荷花忍出了清水芙蓉,西施忍成了“荷花之神”。历史永不消失,生命在以不同的形式薪火相传!
在西施塑像两侧的擎柱上,刻着一幅长长的对联:“谩劳红粉行成,心越身吴,转瞬兴亡,千古犹夸侠骨;且喜青山依旧,风亭月榭,遗容俨雅,一朝重识芳卿”,我最中意其中的“重识”二字,就像拨开花叶见莲实一样,从红粉佳人、第一美女到侠骨义士,最后我遇上了荷花之神。
自从一识西施后,我期待:触目所及皆是荷花,阴晴风雨踏荷而行,一切尘梦皆伴荷而生!
作者简介:孟双双,笔名大雅,汉族,硕士学历。河南省范蠡文化研究院研究人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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